【GGAD】镜中人（完）
注：是之前长文里的独立故事，因为情节设置，没有直接用两人的名字，独立发下，恢复名姓。
阿不思十岁的时候，拥有了一面镜子。
这面镜子是来自母亲的圣诞礼物。阿不思看见母亲拿着扁平的礼物盒走到他床边的时候，就大概猜到了里面是什么。他小心翼翼地撕开红绿花纹的包裹纸后，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那句在媒体广告上狂轰滥炸了大半年的宣传语“读出你的心”。据商家宣传，这面采用了当前最高级人工智能技术的镜子可以和你交谈，为你展示内心深处的愿望。而为此买单的大部分都是忙碌的父母，他们倒也并没有真正相信商家的宣传语，只是觉得一面能和孩子交谈的镜子，可以减轻自己无法时刻关注与陪伴子女的愧疚。
这并不是阿不思渴望的圣诞礼物，可他向来比同龄人懂事，于是也表现出恰当的惊喜来，当着母亲的面拆开了镜子包装，打开了电源，在镜子亮起来前的一刹那，他扑在镜身上，看着母亲半撒娇地说道，“接下来就是我的秘密了，母亲您可不能看。”母亲被逗乐了，站起身来，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一下，“那你自己慢慢玩，我下去看看你妹妹。”
阿不思向来都是不用父母操心的孩子，他维持着脸上的微笑，看着母亲走出房间，这才抬起镜子，镜面上一片白光，什么都没照出来，可能是需要他说一句话来启动，阿不思依稀记得说明书上是这么描述的。然而他看了看门口，还是把镜子塞进了床头柜里。
母亲后来并没有问过阿不思镜子如何，可能是已经忘记了自己送出的圣诞礼物，毕竟她对于阿不思太过于放心了，在家里，他是完美的兄长，在学校，他是优秀的学生，实在是最让人省心的孩子。阿不思打开床头柜时，有时候也会看到镜子，但从来没有抽出来过，直到一个闲散的夏天午后，他尝试了所有能想到有趣的事情后，终于想到了这个玩具。
阿不思打开电源，对着镜面说了句，“我想玩点儿有意思的事情”。镜子里便慢慢地浮现出一个红发男孩的身影来，正是他自己的样子，穿着一身合身滑雪服，和十来个同样穿着滑雪服的同龄人一起站在赛道的起跑线上。这是一场精彩而激烈的比赛，冰雪赛道的寒气仿佛能够从镜面里透出来，阿不思屏住呼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三个弯道的角逐后取得冠军，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来。男孩在颁奖台上托起冠军奖杯，朝着镜子外的他眨了眨眼，“我为了这场比赛训练了两个月，怎么样？这局表现得不错吧！”阿不思没有回答，心里却有些惊异，打开镜子的时候，他脑海确实有闪过天气太热的念头，不过这倒也能解释，现在是正是夏天，镜子里展示冬天、冰雪相关的场景，倒的确是个不会出错的选择。
第一次尝试之后，阿不思便频繁地使用起了镜子。镜子里的男孩并不是每次都和他长得一模一样，镜子里的场景也很多变。他曾在镜子里取得过全国知识竞赛的冠军，也和学术领域里的大人物通过信，他不仅在魔法黑森林里带领着同伴成功地打败了女巫，还单枪匹马地闯进恶龙的洞穴取回了被盗的宝物。厂家在镜子的智能程序里植入了很多种故事模式，唯一不变的是主角，是总能取得胜利的他，而这些故事也确实很符合他的心意。有时候，阿不思也会和镜子的自己聊聊天。最开始，镜子里的男孩还会猜错他的意思，但随着他使用镜子的时间越来越长，两人的交流变得更加默契自如起来。阿不思有些不情愿地在心底承认，这远远比和自己的同龄人、家人聊天更加轻松愉快得多。
然而随着年岁渐长，阿不思在镜子里看到的故事不再那么简单纯粹，有时候甚至有些黑暗。有一次，镜中的少年参加了一场战争，在战后清点伤亡的时候，阿不思有些不安地感叹道，“战争带来了太多伤害。”镜子的少年目光坚定地回答，“为了最终的伟大胜利，过程中的牺牲是无法避免的。”阿不思第一次主动关上了镜子，心头被蒙上了淡淡的阴影，“难道我内心深处有着这样的想法吗？”
阿不思开始在网路上搜索其他人的产品使用反馈，可是距离产品上市已有五六年，相关信息并不多，在还能找到的评价里，大多数人都惊喜地表示和这面镜子聊得很开心，似乎并没有和他一样的困扰。他勉强压下了困扰，而镜子里的他也似乎安分不少，最近正醉心于学术领域，虽然偶尔也有些让人不安的场景，但次数并不多。“谁心里没有点黑暗面呢？”阿不思这样安慰自己。而且，虽然他不太愿意承认，但那些看起来有些铁血黑暗的成功场景，确实更符合他这个年龄段的口味。
阿不思十七岁那年，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位新人物，盖勒特。这个描述乍一听可能有些奇怪，毕竟镜子的主角形象虽然一直在变化，但其实是他自己在来来回回。而盖勒特呢？虽然有和他无比相似和投缘的一面，两人默契程度相比之前的镜中人更胜一筹，可骨子里的性格却又远远超出了阿不思对自我的认知，就好像他只是站在镜子前随意一瞥，却发现深渊在回望着他。但最初，阿不思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，他只是在一个普通平淡的日子里，认识了又一个镜中的自己。
阿不思第一次见到盖勒特的时候，金发少年身处的房间里看起来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爆炸，少年随意地挥了下魔杖，房间内的所有陈设便恢复一新了。
“嗨，阿不思，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么狼狈的一幕。我叫盖勒特。”金发少年饶有兴致地打了声招呼。
“盖勒特，没关系的。我只是有点好奇，你对自己的房间做了什么。”阿不思随意地回应道，猜测这次的故事大概是魔法背景。
“没什么大不了的，一场失败的魔法实验，看来我得再调整下参数。”盖勒特捋了下垂落的金发，仿佛想将这场失败从脑海里抹去。
“哇，太酷了兄弟。下一次实验的时候我想在旁边看看。”阿不思忍不住吹了声口哨，这个听起来可比物理实验、化学试验听起来带劲多了。阿不思在家人、同学面前向来表现得克制有礼，但是在和镜子的自己交谈的时候，他总是更加直截放肆一些，而镜中人也从来不会露出被冒犯的神情，这一次也毫无意外，盖勒特一口应下，仿佛两人是神交已久的默契老友。
经历过几次神奇的魔法实验后，阿不思发觉这个故事远比他想象得更漫长。盖勒特就好像生活的蓝调河面上突然出现的金色漩涡，飞速地卷走了他的时间和心力，两个人一刻不停地交谈，仿佛河流上争相扑打的浪花，不停歇地追逐着远方而去。阿不思见证着金发少年魔法实验成功率越来越高，当然他也曾提了几个不错的点子，盖勒特惋惜地感叹他应该修习魔法；阿不思看着盖勒特一气之下离开魔法学校，在世界奇远瑰丽之地游历探险，提升魔法力量，这也是他最喜爱的一段经历，盖勒特的冒险精神仿佛虬结盘曲的灌木丛枝头结出的鲜红色莓果，有着令人心神不安的诱惑力，而在少年人眼里，这些许不安几乎是刺激与独特的同义词。
盖勒特出现的第三十天，正在寒雪冰封的山间探险，登山途中他撞上了一群雪怪，一番激烈的搏斗之后，他带着脸上的一道带血的伤痕，与近乎兴奋的神情取得了胜利。阿不思看着他裹着灰黑色的羊毛毡子继续向上攀登，最后坐定一块沉默的巨岩之上。
此时，在山地间大肆卷席的冰雪也疲惫了疯狂的劫掠，天空仿佛冻结了云絮的巨大蓝色冰块，山地间白茫茫一片，偶尔露出的灰黑色岩顶和树梢仿佛大手撒下的尘粒，镜面仿佛都被寒气染上了一层白霜。这时盖勒特看向了他，金发仍然因为打斗而半散落在额前，半遮住平日里刀锋般锋锐的眼神，脸上的伤痕渗出的血珠已经凝结，“真希望你坐在我旁边，在这里，既渺小如尘埃，又好似尘世之王。”
阿不思内心觉得有些异样，就好像手掌握久冰块后，涌上来一股不那么真实的热意。他忍不住伸手贴在冰凉的镜面上，似乎想要融去镜面上的白霜，掌心的温度被迅速抽走。在托米伸掌覆上来之前，他急促地放下了手，白霜上出现了一个清晰而完整掌印。盖勒特微皱眉心，却没有收回伸出的右手，修长的手指、掌心一丝不差地覆合在阿不思的掌印上，宛如一人。“你放手太走，我伸手太晚。”这便是盖勒特对这件事的最终评价。
盖勒特的世界游历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，力量本身太过于纯粹单调，早已无法满足少年的野望，他想要更多，不仅是对力量的掌控，还有对人心的驱使，显然，他同样长于此道。如果说盖勒特的魔法力量仿佛出岫的猛虎，那么他对人心的掌控便如绕指的毒蛇，不经意间便已攻入人们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。
阿不思看着盖勒特年岁增长，看着他的身后追随者越来越多，有种自得又罪恶的愉悦感，不安在他心里投下初显狰狞的阴影，却难辨源头。直到一天，盖勒特结束了一场追随者的集会，沉默地坐在自己那把惯常的墨绿色软背椅上。此时的他已经褪去了少年的模样，轮廓更加冷硬，也很少流露出之前那种独特的得意而飞扬的神情。
“阿不思，”盖勒特看向镜外的赤发少年，仿佛在思索什么艰难的问题，“人们聚集在一起，看似是服从于我的意志与力量，其实是服从于他们内心的渴望。我需要更多的追随者，他们不一定会服从于我的力量，但是会臣服我的理念。他们需要前进的动力，他们需要行动的正当性，他们需要一个光辉而美好的图景。而这个图景会是什么呢？”盖勒特的眼睛仿佛一口望不到底的深渊，汲取着对话者的理智与情感。
“智识高者，应该更多为智识不足者考虑，有远见者，应当为见识短浅者引路，”阿不思的声音有些颤抖，跌跌撞撞得冲破了拦在理智前的一道道阻碍，“通向秩序与美的世界的道路是崎岖曲折的，只有在少数更有能力者的指引下才能达到。这个过程可能会带来一些牺牲与损失，但是这是无法避免的，”阿不思迟疑了一下，仿佛无名的精灵突然往他脑子里塞入了绝妙的灵感，“一切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。”
几乎是下一刻，他便意识到了灵感来源于何方，来自于曾经镜中的少年，来自于他自己，“为了最终的伟大胜利，过程中的牺牲是无法避免的”。曾经在镜子里发生的流血与牺牲，此刻带来了透出镜面的血腥之气。
阿不思心中的不安终于完整地现出狰狞的阴影，盖勒特却看起来无比愉悦，仿佛野兽扑食过后的餍足，“阿不思，你说得太棒了，一切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。”他惋惜而真诚地叹了口气，“真希望你坐在我身边。”
相似的话语，在山间曾让阿不思倍觉惋惜，此时却带来了刻骨的自我怀疑，难道这便是他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？镜面已变成一片白光，可是阿不思仍然注视着镜子，仿佛能看到坐在里面的金发男人。透过盖勒特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内心深处的自负与野望，仿佛潮水褪去后的突兀礁石。他的野望仿佛野兽，叫嚣着要从这个世界攫取更多，而他的自负甚至让他只能认可自己为同伴。阿不思强压下直面自己的不适，虽然相比之前的镜中人，他和盖勒特有着更密切的感情上的联系，但这一切终归是虚幻的镜中故事，过多的忧虑并无必要。
在此之后，阿不思不再能抱着之前坦然而轻松的态度与盖勒特交谈了，追逐权力者，看起来如此陌生。毫无疑问地，盖勒特在他的魔法世界里大获成功，追随者如云，逐渐走向权力的巅峰。而在此过程中的流血与牺牲，化为他手下口中一串串冰冷的数字。随着数字累加，阿不思内心的不安慢慢掀开了自欺欺人的遮掩，暴露于太阳之下，再也无法掩盖行迹。
事情的转折来自于一场盛大的追随者聚会。阿不思对于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，可这次的声势格外盛大。追随者们以盖勒特为圆心，层层环绕。他身着暗黑色双排扣长外套，高筒军靴利落干净，言语一如既往地拥有着神秘的塞壬般的诱惑力。听众们面露神往，仿佛被金发男人吊住手脚的木偶，并不记得还有自己的声音，全场好似声浪阵阵，却只是一个人在说话。就在这时，反对者意外闯入，双方如同水火，几乎是片刻间，冲突蔓延开来，直到一个少女在争斗中流血倒下，阿不思才突然从大梦中惊醒，他看着追随者们信任而盲目的神情，只觉脊背上卧着一条冰冷的毒蛇。
阿不思从未如此难堪地正视过自己，难道他真的如此傲慢，如此轻视不如自己之人？难道他真的认为自己可以主宰其它人的命运？难道他真的认为过程中的牺牲是可以接受的？难道他真的认为以伟大为名，可以掩盖过程中怀着各色目的的流血？难道他内心怀有如此隐秘而又黑暗的渴望？镜子的广告语并非虚言，它读心，它捕捉内心最隐秘的渴望，它鼓励，它放大所有权利与欲望的错觉，它给予，它编织出最迷狂而引人沉迷的幻梦。
阿不思关闭了镜子的电源，将它放入储物柜的最底部，将镜中人与少年人的轻狂封存了起来。即使有时镜中金发少年的影子仍在睡梦里掠过，少年的眼神看起来明亮而又冰凉，但他再也不曾打开过镜子。后来，阿不思一直呆在学校里，没有去实现他曾向家人提起过的志向。他人工智能领域一直读到博士，顺利地留校任教，在强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多有建树。直到一个平常的工作日，阿不思如往常一样打开随身智脑，却看到金发少年的影像跳了出来，仿佛旧梦复活，发出了一声跨越十年的问候，
“嗨，阿不思，你好像忘了说再见。”
房间里的智能音箱正在播报新闻，“镜之声公司数据系统疑遭破坏……”
阿不思如坠冰窖。
“智识高者，应该更多为智识不足者考虑，有远见者，应当为见识短浅者引路，一切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。”
少年时的他，并不是一个好老师。
评论